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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2014年开始,浙江图书馆古籍修复师汪帆利用假期或调休时间,自费赴西藏、新疆、安徽、江西等13个省份,跋涉数千里,寻访传统造纸技艺,累积成20多篇文章,收入《寻纸》(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)一书。阅读她的文章,令我联想到中国人“博物”的传统。“博物”是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实现知行合一;是重视听闻和观察,以此作为感性和理性认识的基础;是上尊“天工”,下行“开物”,以求自然与人的和谐。那么,在现代科技飞速发展的今天,人类是否还要回望传统,重视文化遗产的收集整理?未来的古籍保护应该如何开展?这本书引发了我的思考。
“博物”的目的是“开物”。“开物”就是开物成务,利用和开发自然。人类进化发展伴随着“开物”,先务衣食,借渔猎耕织、百工技艺,解决衣食器用、生存发展。农业和手工技艺“盖人巧造成异物也”“工有巧”。这个“巧”就是高超的技艺,可以形成有效的生产力。到近代,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发生一系列变革,特别是蒸汽机推动了工业革命,现代工业代替了工场手工业,使“开物”由手工到机器,发生了本质变化。日本实学派学者佐藤信渊提出“开物之学”:“夫开物者,乃经营国土,开发物产,富饶宇内,养育万民之业者也。”今天,科学技术早已成为“第一生产力”,人类已进入人工智能的新世纪。
“开物”是人与自然造物的有机结合,人一定要通过学习观察,才能认识万物,开物成务。宋应星的《天工开物》就是一部“博物”“开物”之书,其中涉及30多个行业,记录分析了130多项农工生产技术,延续了中国古代科技注重经验记录的传统。宋应星是如何观察和记录造纸技艺的?《天工开物·杀青》开宗明义:“宋子曰:物象精华,乾坤微妙,古传今而华达夷,使后起含生,目授而心识之。”“物象精华,乾坤微妙”说的是天工造物自有其精彩之处和内在规律。人可以“目授而心识之”,通过观察形成认识。宋应星进一步问道:“承载者以何物哉?”这个问题很有嚼头,什么东西能承载关于万物的知识呢?什么能“托得住”人类庞大的思想文化遗产呢?宋应星回答:“覆载之间藉有楮先生也。”天地间还要仰仗一个特殊的物质——“纸”(楮先生)。纸这个东西有多奇妙呢?竹骨木皮、杀青见白,就能承载万卷百家;寸符半卷,终事诠旨,就可以风行冰释。实在是太奇妙了!这种“神迹”,使纸变成了思想文化的“魂器”,是精神文明的住所、历史往事的栖梧、先贤人物的永生之地。
《天工开物》将纸的发明和应用抬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,作为古籍修复师的汪帆天天与古纸打交道,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。在这本博物大全的指引下,她希望寻找那些神秘古老甚至濒临失传的造纸技艺,让这一古代“精神文明的住所”得以永续传递。
汪帆毕业于中文系,却没有选择学者向往的古籍鉴定和版本学,而是坚定地去做一名古籍修复“工匠”。她天天接触古籍,在对古籍进行清洗、去霉、脱酸、补洞、修复、装订的过程中,从极细微处体会古纸的性格,纸的火气、柔性、韧性、白度、厚度、触感。思考如何选择补纸去适应古纸的特性;如何选择装具去适应古籍的特点;如何在方寸之地不破坏古籍原有的沉着之美,还要让它在读者眼中显得惊艳,令人叹服;如何让古人的著述校改笔迹、悬条浮签不至于被剪刀裁去或被糨糊遮掩,还能显出最真实最古典的质感。经过自己思考和师傅点拨,汪帆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对纸的敬畏。古人“博物”“开物”的往事也增强了她探寻文化遗产的渴望。伴随着“中华古籍保护计划”的深入开展,江西、福建深山里长满青苔的纸槽火墙,浙江山溪边成堆晾晒的竹料,云藏高原上蜇人皮肤的狼毒草,沙漠绿洲里的桑皮纸作坊,磨纸的天珠、抄纸的竹帘、挂纸的麻刷、钤盖的纸坊印章等,都能激起都市中以古为友、与纸对话的汪帆的热爱和向往。杭州早晚绚烂的色彩,伴随着她每日工作的脚步;西湖的四季晴雨、淡妆浓抹丰富着她的观感和心灵。汪帆到全国各地城镇农村、偏远山区寻访手工纸和造纸作坊,探寻这个带给人类巨大进步、托住万卷百家的“神迹”的往昔,体会“片纸非容易,措手七十二”的工艺程序和“掬水捞云云在手,一帘波荡一层云”的工匠生活,既充满乐趣,也充满挑战。
与中国古代科技学者大都出身官宦、身居高位不同,汪帆以一位古籍修复师的热情和视角,记录下新的访纸体验,使《寻纸》集现代探险、科学记述和文化思考于一体。她沿着宋应星的足迹,延续着宋应星的使命,在巴山夜雨或白云朗日中,体味着自然造物的神奇、“博物”“开物”的美好,以及人与自然的融合、远古与现实的交织,享受着人生莫大的幸福。
“随其孤陋见闻,藏诸方寸而写之。”清贫的宋应星创作《天工开物》的历程令人唏嘘。今天,宋应星的观察记录正在被世人理解、敬仰和自觉效法。愿更多人能像汪帆一样,编织今天的《天工开物》,在先贤“博物”“开物”的积淀中体味遗产寻访的乐趣,思考富有意义的人生和未来,共创“让古籍活起来”的今天。
(作者系国家图书馆常务副馆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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