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节
(资料图)
虽然对离别有些依依不舍,但工作繁忙的八锹先生还是立刻离开了咖啡馆。
在红茶店的停车场我目送他回札幌。
我还是觉得很寂寞。
我大大地挥动着双手,八锹先生又轻轻地举起一只手,慢慢地启动车子。
我透过后视镜感觉他在笑,所以一直挥手,直到他的车转弯看不见。
“……虽然很可怕,但他是个好人。”
我嘟囔了一句,樱子小姐“咚”的一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。
“我很好奇那个男人写了些什么报道,就调查了一下。”
“什么报道?”
“……比起这个,我发现了一篇令人在意的报道。”
樱子小姐说着推了推我的背,好像是说我们也回车上去吧。
“大约二十年前,有个叫八锹的外交官被卷入恐怖袭击而丧命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嗯……只是有这样的报道而已——对了,少年,你想去看看好美吗?”
我一边系着安全带,一边惊讶地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,樱子小姐一边看着车上的表,爽朗地说道。
“什么?”
“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啊,她应该道谢才对。走吧。”
“你说要去……嗯,没关系,突然怎么了?”
虽说如此,樱子小姐如此着急是常有的事。
樱子小姐说还能赶上见面时间,就这样开车去了。确实,从红茶店到好美小姐住的医院就在眼前。
事件曝光后,为了躲避媒体,她转到了其他医院,听说她现在正悄悄地以恢复身体为目标做着康复治疗。
本以为会被拒绝,没想到好美小姐答应了我们的会面。
以防万一,病房是单间。
虽然是没有压迫感的宽敞房间,但白色的墙壁总让人觉得有一种浓浓的孤独。
在没有人陪伴的寂寞房间的床上,好美小姐一个人孤零零地迎接我们。
“你的脸色很正常啊,比上次气色还好一点,哈哈哈。”
“樱子小姐!”
之前好美小姐的脸颊的颜色很明亮,大概是因为一氧化碳中毒,快要死了。樱子小姐说的这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,让我不由得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。
“对不起,突然说要来……没有带什么礼物……”
“不用担心,你也看到了,我一个人很寂寞,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。”
说着,好美小姐推荐我们坐沙发。
“父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,姐姐死后半年左右,母亲也因病去世了……现在家里只有我和丈夫。”
所以说到见面,只有朋友或同事偶尔会来,好美小姐落寞地笑了笑。
因为清美小姐的死,她已经失去了很多朋友,已经不能再责怪她自作自受了。
我不知该如何回答,好美小姐温柔地笑了笑。
“我听医生说,如果不是你马上给我做心脏按摩,我就没救了……”
“那个……”
可是,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?一个问号瞬间掠过我的脑海。
好美小姐好像明白了这一点,用力摇了摇头。
“没有……那天,我觉得已经不行了,又要被丢下了,一时冲动就想去死……但是获救之后,我觉得还是很好。”
“那……太好了。”
我松了一口气,不由得叹了口气。
“谢谢。”
她对我微笑,我的眼睛一下子热了起来。
“太好了,真的……这次,赶上了。”
泪水顿时从我的眼中喷涌而出。
在那散发着薰衣草香气的玄关,我颤抖了。
第一次看到遗体的那一天,那就是清美小姐的事实,那个瞬间击垮了我,在我的脑海中闪了又闪。
正因为如此,我才想拯救好美小姐。
这次,这次,一定要代替没能获救的清美小姐。
“人类这种东西,本来就是一个人,是孤独的,所以才会本能地想结成群体,但是现在捕食生物很少,所以为了避免同类相食,一个人活着是明智的,反正也是一个人进棺材。”
坐在沙发上的樱子小姐鼓舞着好美小姐,说着这种说不上是安慰的话,当然,好美小姐露出了苦笑。
“但是,普通人宁愿和别人在一起,即使同类相食,有时受到伤害也无所谓。”
“这是弱小生物的语言。”
“软弱不是罪。”
“不管怎么说……你能活着就太好了,赶上了,能救你就太好了。”
樱子小姐说完,没有坐在沙发上,也没有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,而是坐在了好美小姐睡的床沿上。
带着天真无邪般轻松笑容的樱子小姐,毫不在意地拉近了距离看着好美小姐。虽然让人很困惑,但看到她的笑容,好美小姐似乎放松了警惕,苦笑着稍稍解开了额头上的皱纹。
“这个……谢谢。”
“不用了,别放在心上,我才是该道谢的人。”
“你向我?”
“嗯——这样就能从你这里问出真相了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樱、樱子小姐? !”
说到这里,樱子小姐无视我们的惊讶,骑在了好美小姐的腿上。
“你为什么嫁给那个男人?你是怎么遇到他的?你知道那个男人是杏的保护人吗?”
“你说什么?”
“你不知道也没什么,我不会对你做些什么,只要告诉我就行了,只要让我能接受就行了。”
“很偶然,在医院偶然认识的……”
“原来如此?那我换个问题,水谷清美和住吉纱也……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吗?”
“什么? !”
我和好美小姐都惊呆了。
好美小姐似乎想要逃离樱子小姐,把手伸向了护士电话,樱子小姐轻轻推开,然后用另一只手从胸前口袋里拿出照片。
“就是耳朵的形状,耳朵的倾斜程度、还有脚的形状、站立姿势等等,这些受遗传影响最大,你也一样。我记得你们姐妹的耳朵——嗯,不只是你们两个人,我见过的人的骨骼我都不会忘记。”
“啊……那个……不是!”
“没有错。尤其是耳朵的形状,即使长大成人也不会有变化,至少在身体有了相应的形状之后,对辨认人物很有帮助。”
说到这里,樱子小姐强行把照片贴到好美小姐的脸上。
“樱子小姐!不行!”
我觉得她这样做有点过分,跑了过去,她瞪了我一眼,扬了扬下巴,示意我低下头。
“住吉沙也有和水谷清美一样的耳朵,应该不是家人或亲戚,而是她本人。”
“住手!太可怕了!快回去吧,你怎么了?你怎么能这么断言?耳朵的形状也有可能很像!”
尽管如此,好美小姐还是拼命伸手,好不容易拿到了护士电话。
“那是当然!我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,不可能会出错!”
樱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。
在按下护士呼叫键的同时,听到这句话的好美小姐睁大了双眼。
过了一会儿,“怎么了?”电话回答道。
虽然我觉得已经不行了——但是。
“啊……对不起,我拿行李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。”
原以为好美小姐会因为樱子小姐的蛮横呼救护士过来,没想到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这样回答了护士。
紧接着“咔”的一声,线路断了,我还以为会被赶出去呢。
“那个……”
虽说如此,樱子小姐过于强硬的言行,我也觉得有些过分。
但是,就在我正要插话的时候,好美小姐突然发出了嘶哑的笑声。
“好美小姐……”
好美小姐不顾困惑的我,放声大笑起来,与其说是快乐,不如说更像是嘲笑。
樱子小姐冷冷地看着这样的好美,直到好美小姐止住笑容为止。
“你知道吗……我就觉得会是这样,从第一次见面开始。”
突然发作般的笑容无力地中断了,好美小姐放弃似的低语道。
“什么?”
“第一次见面的那天……从你猜到我在眼科工作的时候开始,你发现姐姐的尸体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,我就知道你一定是‘那边’的人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?”
“那边啊,不知道该说是天才还是怪物——和阿姐一样。”
“和清美小姐……”
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,不由得推开樱子小姐问道。
但好美小姐只是对我微微一笑,拿起樱子小姐塞给她的照片——看着照片中的纱也,表情突然缓和下来。
“小学时的……新濑子那时候的照片。你说得没错,姐姐就是住吉纱也,这双耳朵大概是遗传了父亲的遗传吧,因为我和姐姐是同父异母。”
“清美的母亲是住吉花吗?”
“嗯……住吉花以前是父亲的朋友,和父亲有很长一段不贞关系。不久,她怀上了父亲的孩子,但当时母亲怎么也怀不上孩子,所以母亲答应不追究她和父亲的关系,要把姐姐接回家。”
可是产后出院那天早上,住吉花带着纱也——清美小姐不见了。
好美小姐说,这就是她不叫清美,而叫“纱也”的原因。
“可是,后来住吉花得了重病,姐姐最后还是在中学的时候来我家的。当时我已经出生了,在母亲看来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——但从那以后,我们家就一直被阿姐支配着。”
“……支配?”
“没什么好惊讶的,就像现在支配你的这个人一样,只是阿姐更擅长说谎,更擅长被爱得残酷而已。”
“怎么会……”
我差点叫出声来,却忍住了,毕竟这里是病房。
但我所认识的清美小姐,却一如她的名字那样纯洁美丽……没错,她是一个连内心都很美的人,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。
不可能的。
没错——这一定是好美小姐的谎言。怎么能相信呢。
“阿姐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被人爱,而且很擅长被人爱,她看起来就像刚洗好的棉质床单,但实际上是黑乎乎的,就像湿了的绸缎一样。”
看到忍不住咬着嘴唇的我,好美小姐眯起眼睛。她的声音很温柔,但上唇却带着坏心眼。
“我和妈妈都很喜欢阿姐,只有爸爸到死都很害怕她。后来我发现,我自己总是对阿姐言听计从,不知不觉间,我们俩开始玩起了游戏。”
“什么游戏?”
“你们两个人都知道吧?我爱上了姐姐的男人,让后悔的男人痛苦到死的游戏。”
“为什么……要做这种事?”
好美小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
只是浅浅一笑。我感到胃里一阵骚动,想吐。
“那么说,牺牲者不是只有已经去世的未婚夫吗?……”
“我不知道,我总是像阿姐说的那样去做,被她摆布。”
“为什么……”
话刚说完,我立刻觉得这是个愚蠢的问题。樱子小姐也这么想吧,结果我也是一样的,即使我很清楚樱子小姐所希望的,只是收集她的骨头。
不知不觉间,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我所期待的生活。从死去的、腐烂的生物身上剥肉取骨的游戏。
“……可是,清美小姐为什么会去世呢?为什么要自杀?”
樱子小姐拉了拉我的胳膊,像是在劝谏我不由得变强的语气。
好美小姐这时才露出不想听的表情,转过脸去。
“理由……理由什么的,我不可能知道姐姐在想什么。因为姐姐总是把沉默和秘密藏在她的笑容和美丽的眼睛里,但是……”
说到这里,好美小姐在床上支起膝盖,抱住自己的身体。
“——即便如此我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,我还是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。”
就这样,好美小姐遇到了自己的丈夫和清美的亲生母亲,而住吉花已经去世了。
“那和你丈夫又有什么关系?”
“…………”
说到这里,好美小姐突然不知所措地缄口不语,她犹豫着该不该说,看着我和樱子小姐,不知所措地把脸埋在膝盖之间。
“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,我敢保证,既然你姐姐像我一样,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被正义感所驱使吧?”
“那为什么……你想知道?”
好美小姐没有抬起头,含混不清地回答。
“因为我看不见。我想知道杏和清美,还有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人的关节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,我想知道得不得了。”
还有什么理由吗?樱子小姐说得很干脆,好美小姐抬起眼睛看着她。
“阿姐总是说‘没有理由,因为我想那样做’,和你一样,然后像孩子一样耍赖,她也是这样笑着为难我。”
好美小姐终于抬起头来,直到胸口一片空白。
“丈夫、住吉花和姐姐——连接在一起的当然是杏,市川杏以前骗过姐姐逃走了,把重要的约定抛在了一边。”
“约定是什么?”
“…………”
这个问题让好美小姐一时语塞,她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,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市川杏和住吉纱也……两个人变得亲密的契机是在网络上,因为偶然在网络上相遇,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命运,因为两个人都有同样的烦恼——也就是对母亲难以忍受的憎恶。”
“憎恶……怎么会……不只是杏小姐,清美小姐也是吗?”
“姐姐认为住吉花夺走了自己的人生,强迫自己过着不自由又贫穷的生活,所以……”
“……是交换杀人吗?”
突然,樱子小姐低声说道。
“什么? !”
“……不,应该说是‘共谋’,不是只有姐姐一个人杀的。”
“这我怎么可能相信呢!”
“少年。”
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大了,樱子小姐用食指捂住了自己的嘴唇。
“杏和姐姐在小的时候,制定了互相帮助杀死对方母亲的计划。但是实际上被杀的只有杏的母亲。杏就那样没有遵守约定,胆怯地逃走了。杏一直被守护着,和必须一个人对抗一切的姐姐不一样。”
姐姐是总是带着惹人怜爱的动作,瘦小的身体仿佛随时会折断,卑怯的女人——好美小姐带着憎恶的表情小声说道。
“不会吧……所以,是清美小姐杀了杏小姐吗?”
怎么会……怎么会有这种事?
但当我拼命想要把好美小姐的毒语挤出时,好美小姐微微一笑。
“那大概不是姐姐。杏,她大概是被处刑了,是被哪里的某个人惩罚了……伤害姐姐的惩罚。”
“处刑是什么意思?”
我的姐姐是怪物。那个骗我姐姐杀了她母亲的女人──杏也是怪物。所以姐姐才说她是被坏人处决的,姐姐笑成这样,说她死了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“怎么会……骗人的……”
和樱子小姐相遇,看了很多事件,知道了日常和非日常是相邻的,界线是模糊的。
而且,平静与混乱并存。
即使觉得很普通,人也很容易改变。不是一直在变,而是在普通和不普通之间轻易地转换。
好美小姐用不同寻常的平静声音,向我们传达清美小姐的话语。
就像快乐的事一样。
我觉得不能说谎。
但生与死又全然无关。
生与死,不应该被拿来比较。同一杆秤不能放在一起。
生与死是唯一的。比什么都应该尊重,生命不应该被任何人伤害。
虽然很想这么相信,很想这么祈祷,但是马上就要迎来和樱子小姐一起度过的第二个圣诞节了,很多次我都觉得这是不可能实现的。
“清美……她是这么说的吗?”
“嗯。”
面对我们的问题,好美小姐面带微笑地说。
“蝴蝶呢?”
“什么?”
“你周围的死者留下的东西里有没有蝴蝶标本?”
樱子小姐提问的意图,我非常清楚。但好美小姐似乎不太明白,微微歪着头。
“我不知道,不过我丈夫有,应该是杏的遗物。”
“现在还有吗?”
“怎么样?也许是新居重建时扔掉的,我也不知道……”
自己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……好美小姐抱歉地说。
“那你还记得品种吗?”
“啊!那个……我记得是好像是长尾凤蝶。”
好美小姐看着天空,似乎没有自信,但又像是在追溯记忆。
“是一只很大的黑色蝴蝶,背面有血一样的红色斑点,尾巴很长,据说是一种叫麝香凤蝶(紫凤蝶)的蝴蝶。”
“拟态成蝴蝶?”
“嗯,不是拟态成别的生物,而是拟态成别的蝴蝶,据说紫凤蝶有毒,所以很难被捕食动物盯上,好像还有其他蝴蝶那样的……”
樱子小姐再次在床边坐好,单腿交叉,皱起眉头,像是在思考。
“……那么画呢?她有没有拿着一个叫花房的男人的画,或者是画的模特?”
“杏?还是姐姐?”
“哪个都可以。”
“我不知道,只是听说阿姐以前做过绘画模特……”
“你还记得是什么名画家的作品吗?”
“我不太懂,不过构图我听过,画的题目好像是莎乐美,应该是一幅举着人偶的脖子亲吻的画。她说人偶的脖子很重,胳膊都酸了,很辛苦。”
(莎乐美是以色列希律王的女儿,希律王是莎乐美的继父,美丽绝伦的莎乐美公主因为对先知约翰一见钟情,向他表达了爱慕,想得到他的一个吻。没想到,先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。
在希律王宴会上,希律王答应只要莎乐美公主跳一支七面纱舞就满足她的所有愿望。莎乐美献罢舞,要求杀死约翰。王虽万般不愿,奈何金口玉言难以收回,只得命人奉上了约翰的头。莎乐美捧起先知的头,终于如愿以偿,将自己的红唇印在了先知冰冷的唇上。
在最后,莎乐美对着先知的头说:“你为什么不看看我。只要你看到我,你一定会爱上我…爱的神秘比死亡的神秘更伟大。”)
“那是名为少女蝶的创作人偶吗?”
“我就不知道了……而且,我能说的大概也就这些了。虽然我很难过,但我觉得阿姐一直都是那么的神秘,从未让别人看到过真正的她。”
遇到天才或者怪物,被吸走人生的人的末路——遇到改变自己人生的人,人生被夺走,然后失去一切的人,现在已经是一个空壳。
像人偶一样空空如也,内部只有空气和垃圾堵塞。
一个人想得动不了的人偶。
如果没有代替的生命就活不下去的人偶。
她应该是被丈夫身上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弱点所吸引,才决定和他一起生活下去的——好美小姐用沙哑的声音嘟囔着,躺在床上,捂住了脸。
“大家都丢下我一个人。”
好美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声音像哭一样颤抖。
“可是,不管我多么讨厌,早晨还是会来迎接我的。即使心里空落落一片,仍然要呼吸,我都快忘了呼吸的方法了。”
说到这里,好美小姐两眼噙满泪水,摇晃着眼睛看着我。
“谢谢你救了我——不过,要是那时候杀了我就好了。”
我的眼皮慢慢垂下,泪水顺着脸颊滑落。
好几种感情在我心中激荡、挣扎,紧握的拳头内侧,只是热得发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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